Corbelle

【没有名字】如果八方旅人的故事发生在蒸汽年代 P3

# Part 3


## 赛拉斯与欧贝里克


神名历1618年,史黛欧拉之月,中旬,荞麦日(第八日)。


欧贝里克起得很早,这是过去在军队里留下的习惯,八年过去居然没什么改变。他听说人上了年纪的一个特征就是睡得早起得也早,前阵子他鬼使神差地翻开报纸的自由版块,上面有篇关于现今社会平均年龄的报道与分析。所幸在科学家眼中他还不算老,文章末尾的话让他不由一笑。


衡量年龄的标准有很多,以年计数是最普遍、却也是最有失偏颇的一种。如果论及心理学,那么我们应该将心理年龄也纳入考量范畴,当然,人生阅历也是一方面。对老少的界定不应脱离个人的主观感受。在此再次重申,我写下这些文字的目的在于:不要因为您的年龄被划为“年轻”便行事束手束脚,也不要因为自己属于“老人家”便眉头紧皱,感叹人生苦短。现今社会的迅速发展肉眼可见地带来各种有形与无形的压力,保持心态的平稳才是享受人生的关键法则。最后祝愿诸君能够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找到自己的价值。


他和往常一样走上二楼,侍从们忙进忙出打扫客厅,一名女仆正拎着冒火星的炭火盆笨重地走向火炉,铁盆的重量压得她身体严重向一侧倾斜。他过去帮了忙。


还不到早饭时间,爵士离家多年依然保存着旧时的习俗,早餐是“放纵且有害健康”的甜点时间,通常由清爽的果茶和几种点缀果酱的小糕点组成,是芙拉特兰多贵族特有的习惯。他很好奇那些女士是如何在每日坚持食用大量甜食且极少运动的情况下依然保持身材。


侍从托着木盘询问他要不要报纸,新鲜油墨的味道很诱人。他接过来,最上面的几页是时政报道,八年来他看这东西的次数越来越少;再翻过去就是时尚版块——这东西反而流行到他想忽略都不行——上面提到医学家认为长期束腰极大损伤了女性的身体健康,配以触目惊心的插图,图画上只用几笔勾勒出的女性轮廓几乎成沙漏形,上面画着各种器官,还贴心地在外面标了名字:1是心脏,2是肺,3是肝脏,还有几个他几乎读不出来的名词,这些东西全都被束腰系带的压力挤到胸腔上部窄小的倒三角形里,剩下的肠道挤在下端。他不知道这画到底是严肃的科学结论还是和其他的讽刺插画一样极尽夸张,他认为是前者,因为他看见这篇文章的署名是位来自王立学院生理学与健康学会的知名教授。紧接着这篇文章的是对“新女性”领军人之一的报道,配图是张惟妙惟肖的钢笔肖像画,短发、鼻梁高耸,安莉·布凯文,钢琴家……仔细想想,街上穿蓬裤、骑单车的女孩确实一年比一年多。


他边思索边低头走路,走到茶几边准备落座时才发现对面坐了个人。赛拉斯一手托着陶瓷茶托,另一只手端着茶杯,正停下喝茶的动作,表情像是在看他什么时候会撞到沙发。他没穿昨天的学者袍,而是穿着洁白的衬衫,那种袖口和前襟都有花边点缀的漂亮货,外面随意搭了件毛茸茸的纯黑披肩。茶几上摆了几盘芙拉特兰多式早点,报纸整齐叠好放在一旁。


“起得真早啊,巴克先生。”他轻松地微笑着,“看来军队养成的习惯很难改掉。”


“早晨好,教授。”他选择性回避了对方在没经打听便看出他曾在军队任职的事——虽然他并没有试图掩饰。将要端起瓷杯时他才发现指节沾满黑乎乎的油墨,连忙拿过一边的手帕用力擦掉,直到确认几乎没有残留物后才端起茶杯。他喝了两口蓝莓果茶,甜点没动,太甜的东西不符合他的胃口。


赛拉斯放下茶杯,陶瓷茶具发出清脆的响声。“看来平原地区的食物不符合南部居民的口味。”


“事实上,我来自鹅卵石村。”欧贝里克故意假装喝茶以挡住表情。他所经受的专业训练培养了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但这个人好像能轻易看穿一切。


“那是什么地方?”赛拉斯惊讶地瞪大眼睛,头歪向一侧——这大概是他思考时不经意的动作。


“嗯……哈伊兰多西部山区里的一座村镇。”


“离斯托冈德很近吗?”


“不,有点儿远,硬要说的话更靠近中海。”欧贝里克抬起胳膊,用一只手比作狭长的海峡,另一只手表示鹅卵石村的大致位置。过分的掩饰。他忽然意识到,随即觉得窘迫。面前的学者的微笑更大了一点,他低下头,切碎一片软饼干,叉子划过盘底没有一丝声响。赛拉斯看出来了吗?看他的微笑应该是,欧贝里克怀疑他刚才是故意说错引他露出破绽,但他却没有一丝骗子应有的掩饰作态。


“真是惭愧,我本以为已经足够掌握奥尔斯特拉大陆的地理。这是作为学者的我的失误,说到哈伊兰多就想到斯托冈德和精装书。更令我惊奇的是你来的地方比我想象得要靠北,你说话时带有一点南部口音——比如独特的发音方式和偶尔被误读的辅音。”


“那据你判断我应该来自哪里?”


“我想也许是艾巴霍多一带。也许是我多心了,单从口音无法做出准确判断,毕竟艾巴霍多现在被称为剧团城市也不为过。不过描述古代艾巴霍多的历史小说现在很受欢迎,虽然大部分描述在专业人士看来都不甚准确。”赛拉斯轻笑一声,“不过我推荐《废墟与月光的情人》这本,尽管起了个颇具浪漫色彩的名字但其实是本严肃的历史小说,其中对温特斯王朝由兴盛到覆灭的描述甚至比许多学术论文的推断还要合理,此外还带点儿文学气息,仿佛作者本人亲眼所见并以诗性的语言加以描绘一般……如果有可能我很想见见作者本人,可惜出版社明确说过作者本人是以匿名发表这本著作。”


欧贝里克谨慎地看着眼前的人。历史学或者语言学的教授?提到艾巴霍多时他吓了一跳,但多亏学者跳跃的思维,话题很快转向另一方面。


“我几个月前就听说冬季在艾巴霍多的黑曜石剧场有场演出,剧本改编自古时芙拉特兰多宫廷诗歌。我对这位剧本作家很感兴趣,也有幸观看过由他编排的剧目……有机会的话还是想亲临现场。”


“王立学院的工作看来很轻松?一边计划看戏还能出来旅行。”


“嗯,剧场之行一方面是为满足我的个人爱好,另一方面也是我学生的请求,她们不止一次和我提到学习压力过大, 我就想能不能在冬假时以历史考察的名义带她们出去玩……说到旅行的话,实不相瞒,我目前身处停职状态——虽然本人依旧以王立学院教授身份自居。多少有点恬不知耻是不是?”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欧贝里克本不是爱打听的性格,但多少出于报复心理,以及隐约意识到这人不会因此不悦,他问出这个问题。


赛拉斯随手整理了下披肩,打量周围忙碌的侍从。他们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他耸耸肩,舒服地向后靠在柔软的沙发里。“该怎么说呢,有人举报我跟一位学生存在不正当关系。那位学生的身份十分特殊,但也正因如此学院也无法单方面决定我的去留,处理的结果就是这样。”


欧贝里克差点呛到自己。不正当关系?虽然他认识这个人不到半天,但他确定他不会是那种对学生下手的家伙。赛拉斯提起此事时异常平静,好像故事的主角不是他自己。他倒是坦荡,但欧贝里克感觉就算是诬告他也无法自证清白,诬告的人也许正是看中这点。


但是原因?欧贝里克听说过学院内部分裂的传闻。赛拉斯确实是那种被卷入纷争但不自知的人。


他想得太多了,回过神发现赛拉斯正盯着他看,被发现后只是一笑带过。他直起身回到茶几边,推给欧贝里克一叠三角形的小饼干。“试试这个。黄油的味道很浓郁,口味偏咸。报纸怎么样?有什么有趣的消息吗?”


“我只看到‘新女性’那里。我以为你看过报纸了。”


“我在等油墨彻底干掉,所以只是随手翻了几页广告。有什么你感兴趣的吗?”


“嗯……要说我印象深刻的,大概是讲女性束腰危害的那篇。”


“哦,布洛克的文章发出来了啊,我离开学院时他就在筹备发表了。”赛拉斯轻快地说,“明明六十多岁了,还是跟年轻人一样愤世嫉俗,听说他最近和激进派走得很近。”


“那是什么?我只听说过变革派和守旧派。”


“想必大多数人和你一样。虽说早先就有苗头,但激进派在学院里立足是在近三四年。相比于推崇蒸汽机以推动社会改革的变革派,以及打着复兴魔法学的幌子,实际上极力试图重建旧时神代社会魔法秩序的守旧派,激进派提倡寻找魔法与机械之间的平衡,并试图将魔法推广到民众之间——当然这是他们的说法,依我来看他们更像是过分急于建立自己的秩序。”


欧贝里克意识到时他早已停下刀叉,聚精会神地听这个学者说话。“怎么说?”


“他们给自己树立了太多的敌人——规章制度、行为方式,甚至于人的思维……当然历史上每次重大的变革基本都是伴随着剧烈的冲突,而真正具有创造性的革新往往始于这些激进的思维。我们是从布洛克的文章说到这里的,我并没有说他做的不好——这种批评也不应该由我来发出。但是目前激进派中像他一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担心他们会陷入自己的怪圈。为平民开设魔法学校当然好,但是公然表示拒绝接收贵族子弟、甚至是商人家庭出身的学生?他们本可以选择……更委婉的方式。


当然从另一方面,我可以理解他们。想象一下,千百年来魔法几乎很少出现在普通民众的视野中,甚至可以说是被牢牢把控在贵族与学者之间的知识。‘魔法’一词从一开始便含有‘禁忌’的意味,我想这也是一部分原因,几百年前私藏魔法造物可是重罪。上层社会对于魔法学的垄断政策过于严苛,这也导致我们损失了大量出身寒门的可塑之才。时至今日民众已经不再被禁止接触魔法,但依然很少有人负担得起魔法学院高昂的学费,哪怕他有再高的天赋……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教学困难吗?”欧贝里克耸耸肩,“像我这样几十年从未接触魔法的人数不胜数,你也说过它本身就是古老的学问。”


他注意到从刚才开始赛拉斯注视他的认真程度完全不下于他。他是习惯把周围的人都看成自己的学生吗?


“说得通的解释。魔法学确实包含很多下属分支,由最初的炼药技术发展而来的化学,由观察星象演变而来的天文学,以及数学、古生物学等……还有我所在的历史学,我的一位恩师曾是魔法学院资历最深的教授之一。现今我们所着手的任何一门学科,几乎都与古代魔法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单从体量上看魔法学的内容确实惊人,但由于年代断裂与文本丢失,魔法学几乎止步于此,而时代的发展总是惊人,现在随意拿出上述一门学科,其包含内容便远超我们所能掌握的魔法学,而那些我们尚不能及的,其未来比魔法学更为长远……”


“那是为什么?”


“是‘教学’这一行为本身。”赛拉斯双手交握,严肃地说。“军队出身的你应该清楚,‘力量’与‘权力’在很多情况下几乎是等价的。”


他无法否认。这一认知就如同普世真理一样很久以前便在他脑中根深蒂固,在鹅卵石村生活的八年中他的看法有了些改变,但他依然无法反驳这听上去十分不近人情的结论,每当这时他总感到深切的无力。


“魔法其实就是研究元素的学问,而这些元素与我们的生活关系如此密切。在没有蒸汽机的过去,一只魔像可以代替三十名工人的劳力,一门由火焰魔法驱动的攻城炮可以代替几队士兵……而如果这些权力只被掌握在特定的少部分人手中,那他们就具有绝对的优势,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贵族,而魔法带给他们的权力实在是太过诱人,乃至于在现下这样的时代,他们仍不愿轻易放手。这样你也能理解为什么守旧派的学者多半身居高位或与贵族势力来往密切,而激进派更倾向于近年新兴起的技术……”说到此处,他本来加紧的语调又放缓下来。“这不是简单的‘教学’,激进派,以及其创办的新学堂,其存在本身就是对旧势力的挑衅。而如果其中掺杂了其他势力,那场面就会如我们所见一样混乱。”


他同意赛拉斯的观点——尽管他完全不知道学院里到底乱成什么样。“只是三十年。”他一直屏住呼吸,此时才舒了口气。


“只是三十年。”赛拉斯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一代人的施加,我们承续千百年的传统就被搅得一团糟,如舞台剧落幕一般被彻底打碎。”他无法掩饰脸上的笑意。“要让我说,莫特·瓦玻尔便是近百年来当之无愧的伟人,足以比肩十二神明的新神——这就是蒸汽机刚问世时人们对他的称赞。”他高高扬起手,指向窗外更遥远的地方。“不知道你见过没有,现在的织布厂只需要几台蒸汽机便可提供足够的动力,效率比人力高几倍,一名工人可以同时操作十台织布机,即便如此,全自动机器的研发也已被提上日程;不说工厂,单论家庭内部,多少过去必须亲力亲为的笨重劳作被蒸汽动力取代。而蒸汽机如何燃烧?只要煤炭就可以,这种廉价的、唾手可得的黑色矿石,中等规模的采矿企业一天开采的煤炭足够装满几节火车车厢。现在谁还能说库欧利克雷斯特是座不起眼的小城?我们如此渴望掌握、推进这门技术,王立学院的科学院每年都在向外输送大批人才,过去我们从未见过如此盛景。他们中只有不到两成会选择继续钻研学术,剩下一半以上会选择投入新式蒸汽机研究或是去公司担任技术顾问。这就是新的力量。”


欧贝里克无法反驳。服役期间他多次向同僚称赞蒸汽机车的效率,也是他们国家第一批登上蒸汽飞艇的十几人之一。没人会不喜欢这种科技的魅力。埃尔哈特很少发自内心称赞什么东西,但他形容这奇妙的巨大机器只是投射在地面的巨大阴影就具有和几十门最新式火炮不相上下的威慑力,哪怕在它黄铜外壳里运作的最小巧齿轮的摩擦声也足以令人战栗。欧贝里克从未见过魔法,甚至一度以为这才应该是真正的魔法。当他从飞艇的玻璃向外俯瞰大地时,脑海中无数次浮现起士兵投下炸药的景象,既让他战栗,也让他止不住地心潮澎湃。


“你说得对。新的力量。听起来很像新的权威。”


赛拉斯眨眨眼,靠在沙发里,微微仰起头长出一口气。“巴克先生,就是这样。也许你自认为不是善于思考之人,但你总有自己的看法。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这些人中你又难得地是个明白人。新的权威。谁能反驳呢?”


“在你们中,瓦玻尔属于哪一派?”


“他自然是变革派,但不那么功利。有些学者与公司来往过于密切以至于荒废研究,实在是过于令人发笑,瓦玻尔倒是一直忠于改良蒸汽机的研究。”


“那你呢?”


赛拉斯嗤笑道:“我说到过,我的学生们比较‘特殊’,多年来我深切地感受到我,以及共事的同僚们如何影响着她们的价值观,身居此位的学者最忌讳的往往就是以某一派别自居。但身处这样的时代哪能真正保持中立呢?这股新的力量强大到足以轻易剥夺任何人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从未公开或私下发表过任何言论,但我的出身、我的求学经历、行事作风,无一不在告诉大家:我天生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激进派。”


他依然坚信赛拉斯不是个习惯隐藏情感的人,但欧贝里克发现面前的人说到此处平静得过分,呼吸没有加快,就连指尖细微的抖动也没有。


“那么……学院的领导人呢?”


“伊冯?你猜猜看。”赛拉斯头靠着沙发背闭目养神,嘴角带出坏笑。


“能当上王立学院的院长,想必是个与贵族交好的人。”他看见赛拉斯点点头,笑意未减。“我猜他是守旧派。”赛拉斯的表情说明他答错了。


“我完全想不到他会是变革派。他当上校长多久了?”


“十五年。不过你说得对,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会支持守旧派,不过他早年也确实曾协助瓦玻尔的研发。这就是时代的力量,不瞒你说我上学时还选修过他的魔法学原理……”


“说实在的,很难想象一位资深的魔法学教授会……”


“嗯,打住。”赛拉斯看上去很愉快,“你误会了,他的课不怎么样,这点是有目共睹的。但为什么就连这种课都能做到名额爆满?这几乎是普通学生唯一能和院长对面交谈的机会。你猜得很对,他是那种会玩弄权势的人。‘新的权威’,这方面他学得很快。”他笑道。


早餐铃响了。他已经吃光了一碟饼干,咸甜的口味果然很诱人,赛拉斯把自己的一份也让给他。他们又提到奥菲利亚。昨晚的谈话说不上愉快,赛拉斯坚持该事件背后有人为阴谋,但修女的态度更为保守。这让欧贝里克挺吃惊的,他承认一直对教会有不讲道理的偏见,他们似乎都热衷于把任何与邪秽有哪怕不丁点牵连的东西赶尽杀绝(也许这正是奥菲利亚采取保守态度的原因)。奥菲利亚坚持要采用的净化仪式被赛拉斯称作是华而不实的心理安慰,欧贝里克尝试提议让爵士来决定,而对于特蕾莎来说,比起骇人的景象,她更害怕见到敬仰的老师和她的新朋友吵起来,当学者和修女各执一词争辩不休时他们谁也插不上嘴。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特蕾莎哭丧着脸悄悄对他说。这真的很严重吗?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严重的事……所以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弄错了,夫人只是需要去医院里吃一点药……


她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欧贝里克有些难过地想。如果有什么人将在这件事中受到伤害,那么一定包括她。他对于坏事的预感一向很准,埃尔哈特批评他天生擅长把任何隐患放大成真实存在的危机。他看见特蕾莎悄悄对比菲尔根祈祷,幸运之神在上,她确实需要他的庇佑。


******


##  特蕾莎


特蕾莎被自鸣钟吵醒时是上午九点,正轮到圣女伯纳黛特的小人推开表盘周围的雕花窗。奥菲利亚早就不在房间里,她的床铺被整理得过分齐整,要不是她的书和手杖还平放在桌上,特蕾莎会以为修女丢下她一个人跑了。她很少睡到这么晚。她急着打理好自己,祈祷还能赶上一顿饭。


芙拉特兰多向来有个毁誉半掺的习惯就是把一天中每时每刻都当作吃饭时间,所以特蕾莎立马就吃到了热乎乎的小蛋糕和奶油汤。昨晚再三嘱咐她要多加小心的人现在全都人影不见,好像昨天同意她帮忙的不是他们一样,她正这么想着,立刻就有人来传话,说欧尔布莱特教授告诉她自行支配时间,现在还不用担心别的,她才知道自己就是被“抛下了”。


特蕾莎郁闷了一阵,拿“事态还不严重”这种想法安慰自己好久才算缓过神来,边吹着勺子里的牛肉丁边想接下来该去哪儿,也许她会先去看走廊上的圣女画。爵士的家就像座小型艺术博物馆,看来昨天的迷路算是因祸得福。她偶尔还会想起邪教徒的事,但洒满桌面的阳光与昨夜冰冷的风相比就像来自两个世界,奥菲利亚的祷文也奇迹般地保护她没做噩梦,而一碗奶油浓汤足以驱散她心中最后一点焦虑。


问题不大,只要我一直待在阳光下面就好。


她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吃完早餐的,没想到的是这个家的主人比她来得还晚。库克爵士满脸倦容,早餐也是简单的面包片加蓝莓果酱。爵士落座后再次对她微笑示意,漫不经心地涂着果酱。


“柯尔佐涅小姐,昨晚休息得怎么样?”爵士忽然发问。


特蕾莎立马停下即将从汤里捞出来的勺子。“啊……我睡得很好,早饭也很合胃口。感谢您的招待。”


“应该是我道谢才对。”爵士的声音平稳而低沉,一想到他们昨晚的谈话内容,特蕾莎就不由自主地觉得愧疚。


“刚才奥菲利亚修女来找过我。”爵士继续说,“关于净化仪式。我同意了。”


特蕾莎悄悄咬住嘴唇。按照赛拉斯的看法,这东西的作用还不如镇静剂,虽然这种话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


爵士放缓语速。“她说你也会帮忙。”


她感到双颊一热。她知道贵族都喜欢说些场面话,即使从没和贵族打过交道,她也能听出爵士的语气像是在表扬小孩。


像是看出她的小想法,爵士忽然停下刀叉。“我要再次感谢你。”他双手放平在桌上,郑重地强调了一次。“我一直在想,也许菲比真的仍然保有一丝善良的灵魂,而这也是为什么——请允许我这样说——在最后的时刻,她把你们送到我的身边。”


“……我……”


“我一直想用实际行动表达谢意。你的老师希望我带你参观我的藏品,我看出你对那幅怀抱婴儿的圣女画像的兴趣。”爵士声调柔和,却几乎不容置喙。“等用餐结束后,我们一起去吧。”


***


在阳光下,特蕾莎得以近距离欣赏画面的每一个细节,从圣女衣袍上的每一处褶皱,从棕色柔软的发丝到圆润的手指,再到怀中婴儿红润的嘴唇。她多美啊。爵士只是站在一边,似在怀念,又像是惋惜。“真稀奇,你这个年纪居然会对拉斐尔的画感兴趣。”


“这幅画?是那位拉斐尔的?”特蕾莎反倒吃了一惊,“我完全不知道——只是……她虽然关照着怀中的孩子,但我总觉得她也会用同样的目光看我……那种感觉……”特蕾莎停下来思索了很久。“看到她我才明白,我确实还是小孩,也会和妈妈吵架,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温柔,这种情绪也同样存在在我的……”她立马想到什么,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看着这幅画的人,一定也会,不,也希望能毫无保留地展现她的温柔,对一个深爱的……”


“会的……她确实会。”爵士喃喃自语。“这是她最喜欢的画。”


“很抱歉……”


爵士沉重地摇头。“很遗憾,我们一直没能有自己的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五个月前正好十八岁。”特蕾莎小声回答。


“多好的年纪。如果我们的孩子能来到世间,那也应该是你的同辈。”爵士缓步走来,手指轻抚画框。“你刚才说到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但菲比一直如此希望。多么残忍的现实啊。人们都说真爱难寻,我们都曾以为不过如此,现在看来,依然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不!可我不认为有什么既定的命运。”特蕾莎不顾仪态地高声反驳,爵士只是淡然一笑。


“那么你认为这又是为何?虔诚的信徒却无法得到神明的祝福?”


“我……对不起……”


爵士一只手悬在半空,像是想拍拍她的肩,最后还是背回身后。“你一定得到了比菲尔根全部的祝福,能成为你的父母,也一定是为幸运之神所眷顾。所以,”他向特蕾莎摊开手掌,“我希望把这幅画赠与你。”


“什么?”特蕾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不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


“我说过,就当做谢礼。”


“可我并没有做什么!”


我也无法做到什么。她想。


爵士依然不慌不忙。“柯尔佐涅小姐,你知道‘狄那’吗?”


“我知道得不多……我知道她是巴罗格的使者,负责在死后审判灵魂的善恶。她会引导善的灵魂前往光明之城,被她裁定为恶的,将会受到温希德的惩戒……您认为菲比夫人的灵魂将遭受苦难吗!”


“也许那个人会是我。”爵士寂然说道。


“我不认为您是恶人。”特蕾莎语气坚定。


“特蕾莎!”爵士陡然拔高的声音和衣服上的坠链一起发着抖,眉头紧蹙,嘴唇张开又抿紧,胸口肉眼可见地剧烈起伏,沉重地呼吸几次后,他才终于找回自持。“不……柯尔佐涅小姐——我确实犯下大错,当意识到时已经追悔莫及,而我可怜的爱人是受我牵连,如果最后的审判将判处我们极刑,我也希望承受一切的那个人是我。”


爵士目光闪躲,特蕾莎却紧盯着他,直到他终于肯和她对视。“可我相信如果恶行将受到审判,那么一定有救赎的可能存在。”


“救赎……这正是我在做的。”爵士的双肩松了下来,再次向特蕾莎伸出手,“正如我所说的,你们的到来,对我的意义比你们想象得更要重大。我相信这是菲比给予我的启示,也是她最后的希望,请您务必收下我们的礼物。”


爵士最后的目光像是在恳求,特蕾莎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轻轻握住他发颤的指尖。面前疲惫已久的男人终于露出他们见面以来第一个、释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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